在四月的林海里
暮色四合时,我走进这座城市边缘的百亩林海里,浓荫封锁了前行的视线。这是一片由北方常有的落叶阔叶林和针叶林布下的天罗地网,七叶树和椴树新发的叶片在暮色里闪烁着沉着而内敛的光斑;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树木,一些齐肩生长的的幼树以及四季长青的针叶树散发着久违的植物身上特有的气味。在这四月的薄暮里,这适合恋人们互诉甜蜜忧伤的当儿,竟然鲜有人迹。城市的灯火在身后升起一圈圈五彩的光环,我知道情侣们在那些灯火的丛林里漫步,在城市的魔方里变换着生命的色彩,和我的处境迥然异趣。
我脚步刚刚踏进这无边的黑暗里。不知道要继续前行还是撤身而归,脚步在犹疑不定中。按照惯常的行迹,我会走在树林之外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上,纵然走得很远很远,但归途清晰可鉴。
迷途之虞让我对率性的步履始终心怀忐忑。但暮色下那一片像迷宫一样深不可测的丛林,有归巢知更鸟婉转的啁啾,有风过林木的惊涛骇浪,甚至有可能隐藏了一个千年未知故事,不可预知的神秘又让人产生一些新奇的想象,这些在白天里也许荡然无存。而既往的经验告诉我,那里仅仅是一群和人类一样的植物栖息地,没有名山古刹,缺乏仙雾缭绕的气质,甚至不会有一个养蜂人或者林木的守护者,总体来说那是一片很平白无奇的林木,没有名贵树种,没有千年古木,只是它蒙上了薄暮的面纱后,飘渺婆娑,给了我另一种处世的体验。抬头只有枝桠间方寸的空间,几颗孤独的星光点缀着幽兰的天幕,只有摩肩接踵的树木,树叶儿相互摩擦发出的窸窣的声音。天啊,我在这样的踌躇境遇中还要走多久。
大概我与故乡分别太久了,很难想起哪里会有这样一片与人寰接壤的林木,茂密葱茏又无杂草荆棘,空气清新又罕有人迹。在这异乡的土地,我一个漂泊了多年的人倘若没有清醒的头脑,很容易迷失在旅途的任意一个容易迷失的地方。在花灯迷乱、高楼林立的城市丛林里,在擦肩而过的人群里,在暗伏玄机的黑夜里,我始终有一个清醒的方位概念,那就是家的方向,我离家有多远,离亲人有多远,我还有多久能回到亲人的身边。这是一种处世的智慧,是人区别于动物的善良和本性。冥冥之中我记起儿时和父亲的一段经历,那是故乡一片令人向往已久的山林,终日在视野里的云遮雾罩,遥不可及。我们下定决心后,经过一段很长的跋涉,抵达那里。我和父亲的惊呼生几乎同时响起,天哪,那是怎样漫无边际令人生畏的一大片苍茫。父亲用坚定的目光制止了我一切前进的欲望。他的眼睛在说,你不能够;或者在说,不要干力不可及的事。多年以后,对于那片莽林的却步成为我处事的一种哲学,每当遇到未卜吉凶的前路,总是适可而止地想起回头。回头未必不是处世的一种明智之举。
在这四月的林海里,我是万绿丛中一个可以忽略的生命符号。有时想像自己是一条深海鱼,机械地游动,茫然地生存;瞻前顾后又了无牵挂,似有所求又无所事事。我因此又想起一个“南辕北辙”的寓言,说是走反了方向就会离目的地越来越远,这是人们没有发现地球是圆的以前,倘若知道,那么无论方向如何错乱,只要前行的意志足以坚决,最终必然会回到原点,甚至还有收获旅途风景的可能。可是我始终担忧孤身旅行的种种变数,离群索居的悬而未定。倘若能像树木一样,始终汇成一片林子,抵御风沙、寒流侵袭的可能就大大增加。而漂泊,终究是多舛人生际遇的一种点缀。
夜色渐浓时,点点萤火在我眼前结成一个童话般的方阵。而知更鸟的啼叫让我蓦然惊醒,流萤倏忽而逝。分明是幻觉,哪里有流萤?只有身后广袤人寰的万盏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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