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虎(选登)
原以为会到桥庙上学,谁知道开学的时候,奶奶领着我去的方向,却是村西的破院子。院子是谁家的不得而知,看样子,大概是个牲畜圈。三口破窑,门窗都有修葺的痕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新旧木头拼贴在一起,黑的黑白的白,连油漆也不刷,显然有凑合的意思。木头镶嵌在泥胚上,泥胚是新抹面的,从斑驳的老窑面一看便分辨出来。这样的三孔窑洞,就是我们的教室。
窑内根本不需要灯,因为有光从窑面上特意留置的窗亮子投射下来,方方正正地照在窑洞最中心的位置。我的大板凳和小板凳就捡最中心光亮的地方放稳,小板凳是用来坐的,大板凳是趴着写字的书桌。奶奶说,这样写字不费眼,奶奶说完迈着小脚出了窑门走入光亮中,像电影那种淡出的镜头。一个个家长也如此这般送来了孩子又出了门洞。教室里就剩下了一群孩子,仔细一瞅,大多认识,因为都是一个村子。也有一部分不认识,村子毕竟大了,较远的几个生产队的孩子,大都没一起戏耍过,见面认识,必定叫不上名儿。大人走了,孩子在一起,稍稍安静一会就熟识了,男孩子,一熟识就打闹成一团。第一次走入教室,我们从街巷从田野被收拢到方寸的牢笼之中,野性一拘束,就是喷涌的吵杂声。
门再一次推开时候,有个剪影闯入到视野,胖乎乎的,不辨男女。等影子移到适当的位置,已能看清是个短发女人,的确良短袖印着浅浅的兰花。女人咳咳嗓子,大家就被劲足的底气慑服。这是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女人从我们的眼前径直走到身后,又一发声,大家都扭到后面来,我才发现,原来黑板支在身后,原来我们都坐反了,个个人赶紧把高凳子低凳子掉了个儿。班主任扳起指头数出几条开学注意事项,上课不能上厕所,不能吃红薯吃馍,不能交头接耳,不能做小动作,不能回家等等。我才明白,到了这里,就是监狱,再也没法像鸟一样每天每天从早到晚的狂野,别了,易逝的童年。
这里,有了新颖的称呼,比如把男娃叫男生,把女娃叫女生,把茅房叫厕所,把破窑叫教室,把念书叫朗读,把棍子叫教鞭。这些新颖的东西,让我们被拘禁的不适慢慢转化。你就当班长!那根长棍子敲到的头,是个男生,男生立马哇哇大哭,那时候我们还不知这是种荣誉。班主任噗嗤一笑,再一敲去,让你当班长又不是杀你。那娃子才止住抽噎明白这不是斥责。
班主任不知从哪摸出本破书,说新书还没来,咱们就先跟着我念。那时候,刚一开学,好多同学交不起书本费,家长们纷纷到大队去找村干部赦免各种费用。大部分人总是失望而归,便又不得不从油盐米醋中挤出几毛钱交给老师。当然,总有几个能得到赦免,而后年年基本都是那几个家户。当班主任拉长语调念出第一句的时候,门又开了,我们齐刷刷的回头,这回是一高一矮两个剪影,黑咕隆咚,我们朝着窑洞内部久了,转回头眼睛受不了强光的刺激。班主任强劲的吆喝一声,马二虎,你就坐后排就了眩光的刺激。高个子撇下低个子,一声不响地退出了窑门,门一关闭,我们扭回身子和头。这是我的十年寒窗生涯的第一课。
没能去桥庙,这让我无比沮丧。我跟着姐姐去过桥庙,那里有一排排庙宇改造的教室,屋顶还是表层爆裂的琉璃瓦,墙体的灰层斑驳脱落,底层的泥草被水经年历月地侵蚀,显漏出沧桑的痕迹。窗子是一色的玻璃,这是让我们心动的部分,门框窗框皆用绿漆刷过,给人无比清新的感觉,就像姐姐她们歌里唱的,“小松树快长大绿树叶新枝芽”,歌声和绿色,都让人那般清奇那般令人神往。
往级学生都是直奔桥庙上学,可我们不知怎的,该我们去桥庙上学的时候,却被发配到破窑中。面对破窑,心里老是想着桥庙,一走神,头就被班主任的教鞭点拨了几次,还好,女孩子,班主任留着情面。破窑就我们一个班,全名阳村小学一年级二班,从名字看显然还有个一班。据说,一年级一班是另外半拉村子的学生,这后来才知道,得知他们还是猪圈改造的,我们庆幸不已。
那年月家家都没钟表,要靠鸡叫判断时间。村子放了半夜鸡叫的电影后,有孩子就恶作剧半夜爬起来学鸡叫,半村子的鸡早叫了几个时辰,我们懵懵懂懂背起书包赶到破窑门口,黑咕隆咚满天星星,蹲了不知多久,才见天亮起了鱼肚白。班主任一手拎着个钟表,一手掐着块馍,疑虑重重的问,奇了怪了,你们这么爱上学?那钟表下角有个公鸡,鸡身是直接画到表盘面上去的,鸡头却是另外钉上去。随着指针滴答滴答作响,鸡头一晃一晃,直欲引吭高歌。开教室门的时候,几只老鼠率先蹿了出来,显然是被关了一宿,够憋屈的小家伙们。我们还在为老鼠兴奋,班主任直接抓起了教鞭,狠狠的一摔,都坐端坐正手背放后跟我朗读。
我们一个个像公鸡一样仰起头,与班主任飙着嗓子。大家正沉浸在一大早的兴奋中,门却吱呀一声推开,马二虎斜挎着花布包走了进来。班主任怒火冲冲,毕竟马二虎是第一次迟到,班主任嘴角抽动了几下,压住了火,用教鞭示意他坐下。班主任手握着书本眼却不在书上,一边领读一边满教室转圈,转到马二虎身边,越转越慢,终于忍无可忍,马二虎你来就来脸也不洗鼻子都不擤。马二虎听到声音浑身一颤赶紧挥起臂膊一把擦掉,后续的部分还粘连在鼻翼旁。班主任再也不能容忍,大声一呵,滚-出-去!马二虎如离弦的箭,飞出了破窑,马二虎出了门再没回头。班主任一大早忐忑不已,据说中午就家访了马二虎。
下午的课马二虎准时来了,他家离学校很近,听上课哨子响,闻声出门就可以了。下课间隙,后排的几个男孩不怀好意的围起了马二虎,马二虎你老实交代,早上是不是尿裤子了?马二虎虽是百般抵赖,大家给定了性,他抵赖也没有用。其实,大家也不算冤枉,因为,马二虎终于露了马脚,他逃跑时候,小板凳湿漉漉地。后来,班主任一训斥,他就得赶紧上厕所,有时班主任的怒气超压,他走不到半路就一塌糊涂了。
马二虎胆小如鼠,所以上课下课都小心翼翼,上学第一个到,放学第一个回,作业第一个交,可红叉却一如既往的多。班主任一开始还耐心开小灶,可时间久了,发现他根本不是学习的料,只能把愤怒倾注于笔端,打起来叉又狠又准。那段时期,马二虎似乎只是班上的反面角色,上课挨批下课挨批打扫卫生挨批,他受的批评肯定是个无人能破的记录。马二虎一挨批就哭,马二虎用眼泪做武器,倒叫班主任再无他法,索性就不理会他了。就连一群坏男生,下了课都不爱逗马二虎,一逗就哭实在没趣。一开始班主任还主持正义保护马二虎,后来气急了,班主任就说马二虎啊马二虎你除了哭还有什么本事?我都怀疑班主任的本意是你可以上去捶他们。但马二虎真没有啥本事,他只有挨批的份。不过马二虎毕竟不是一无是处,就在那年麦假时节,别的孩子拾的麦子数量距离要求还差一大截,可马二虎不仅圆满完成了人物,还多交了二斤。班主任乐得合不拢嘴,摸着马二虎的头说,你们也都别小看马二虎,这才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学期,马二虎得了一张奖状——劳动模范。
一年级,我们对劳动二字认识深刻,在那些年的农村,孩子也是劳动的主角,只要不上学的时候,扫地喂猪割草抬水,这些杂七杂八的农活,我们都得参与,农忙时期,更是得到地里帮忙。麦假就是农村学校很特色的假,老师只有这短短的十余天不会布置作业,我们得帮着大人割麦收麦碾场晒粒,而后还得满田野捡麦穗,这个捡拾的麦穗,一部分是交给队里,一部分是给自己家里,还有一部分是交给学校。每个学校定了指标,这些麦子最后都交给老师,老师再交给学校,学校再分给老师。马二虎能从繁重的农活中,超额完成任务,这必定是我们羡慕不已,我记得那些年,我从来都没交足过,不得已时候,得奶奶晒的麦子里偷偷往书包兜了些交上去,才能过关。马二虎真是令人佩服哪,劳动似乎才是他的优势。不过,模范二字,那时候我们还不能理解含义,念起来和吃的馍饭二字很贴切,不知怎的,马二虎就得了个咥馍虎的绰号。那些日子,一群人围着马二虎喊叫咥馍虎的时候,马二虎很是谦虚,与大家一起开心的笑,笑着笑着竟搂在了一起。
我们的窑洞小学实在平淡无奇,马二虎更是平淡无奇的一个人,所以,在我的记忆中,马二虎拖着鼻涕外就别无印象。后来大约是三级的时候,我们还是三年级二班,但全村两个班级已经合到一处,只是我们永远是二班,我们班同学颇有微词。马二虎依旧与我一个班,这时候他已经没有鼻涕了,只是衣衫仍是凌乱不堪,黑棉布袖口黑油光亮,明显是擦拭的痕迹。这学期,马二虎依旧文文静静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不招惹谁不理会谁,当然谁也不理会他。
不过,开学没多久,马二虎竟然发了一次脾气。
这天,班上又来了一名新同学,个子高出我们半头,穿着的黑棉袄下面少两个扣子,对花的布书包磨破了好几处,布角在风中微颤如翼。他把书包挎在胸前,很酷,一脸笑意,从一进门一直到就坐,都不曾消减半分。老师看他却一脸严肃,手指了指马二虎的身旁,就扭过脸开始板书。三年级,我们已经换成了新盖的大厦房教室,虽然不是一砖到顶的房子,可砖墙也齐身高,砖墙上部的泥胚墙抹得瓷实致密,我们自然心情爽朗。特别是书桌已经不用从自家拿,村上用三两个木桩支上长达数尺的木板,这就是我们的课桌,学生只需带个用来坐的小板凳,就能安心写字了。
该同学刚一到座位坐下,马二虎弹簧一样跳了起来,老师,我不和他坐!老师扭头一看,你和谁坐不是坐?你不和他坐和谁坐?他不和你坐能和谁坐?老师机关炮的质问,马二虎根本没法应对,只好在老师满含威严的目光重压之下,悻悻然坐了下来。马二虎眼泪又一次憋出来,很滂沱。而那位新来的同学,看着各方好奇的目光,依旧很沉稳的笑,似乎这不是什么事。
就这样,马二虎的本桌铁定了。一下课,马二虎身旁挤满了围观的,渐渐地,焦点中心好像不是马二虎,而是那个同学。马二虎的眼泪一直喷涌不已,鼻涕也随着泪腺的催生,挂成了长线,他不得不出了教室。我们女生,远远地看着这不是景致的景致。有人说,那是马大虎,我心说,咋不叫马大哈。有人不等我疑问直接解答,大马虎比马大哈更马大哈。她一厘清原委,我们就笑了,然后,远远的,马大虎也笑了,朝着我们。我们一惊诧,吱哇一声一哄而散。
马大虎与马二虎必然是兄弟俩,两个人坐着本桌,慢慢就习惯了,一个不说不笑,一个只笑不说。后来我们就知道,他只会笑,其他一概不会,不会作业,不会答题,不会唱歌,不会图画,连步伐队形都不会,他常常分不清左右,你说能怎么办?怪不得他能留级几次一直留到我们班。人家是留级,他简直就是溜级,一路顺坡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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