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邓的天空
西安城的天气近日有些回暖,外出的人较月初相比愈发多了起来,路边成簇的迎春花也悄悄冒了芽,摇头晃脑的,像是在对这暖意融融的冬日给予无限赞赏。
开车疾驶在绕城高速上,我和老爸有一句没一句的唠着,不知怎的就聊到了西安的房价,老爸突然转头对我说,“你知道吗,老邓也把房子买到咱们小区了。”
我哈哈大笑,“那老邓这次可是下了血本了啊。”
老邓是我们小区的门卫,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中年人。
初识老邓,是去年夏日的某一天。七月流火的季节还未彻底褪去燥热,争鸣的蝉儿也懒洋洋的趴在枝头不肯发声。我和老爸站在小区门口,对着一排还未拆封的家用电器面面相觑。本来联系好负责安装家电的工人临时爽约,扔下家具溜之大吉,所以如何将这些物件运回家里,便成了一个大难题。
正当我俩一个头两个大的时候,从门卫亭传来一声询问。
“那个……需要帮忙吗?”
我转身望去,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男子正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我们。他身上的制服看起来有些小了,脚上的皮鞋却擦的铮亮。
这便是我和老邓的第一次见面。
那天,老邓从小区里要来了一辆拉货车,帮着我们把所有家具拉到楼下,送回了家,还热心的陪老爸把所有家电都安装好,一口茶水也没喝就离开了。隔天,老爸拿了一条烟到门卫室,就算正式认识了老邓。
老邓不是本地人,家乡在距离西安一百多公里的一个小县城里。前年,儿子大学毕业分配到西安工作,老邓一个人在家里呆不住,便也奔到这里来,谋了个门卫的职位,养活生计。
“那你妻子呢?”我问老邓。
“嗨”,老邓点了根烟,直勾勾的望着远方,“娃他妈十年前得了胃癌去世了,所以我想着趁现在多陪陪儿子,谁知道我哪天就也不在了呢。”
老邓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得过三等功,做起事来雷厉风行,门卫室的几个咋咋呼呼的毛头小伙子也被他治的服服帖帖。我常笑他,说他这性子就该去当个领导,手下的人定会听他的话。老邓摆摆手,说当什么领导啊,这辈子也就是个门卫啦,只是……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可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老邓想攒钱在西安买套房子。
一开始我听他说时,还以为他要给儿子添置婚房,后来才知道不是,在西安定居,是他十年来的夙愿。
老邓的妻子年轻时是个地地道道的城里姑娘,不知怎的,机缘巧合认识了老邓,便一发不可收拾,宁愿与家里断绝来往也要和他结婚。家里人苦口婆心相劝无果,索性不再管她,任她自生自灭。
老邓和妻子在县城结了婚,安了家。日子虽不富裕,也算过得安稳幸福。可几年过去,妻子开始想念大城市的生活,时不时的就和老邓说,想去西安创业做生意,白手起家。老邓自知不是那块料,便不接妻子的话,有时提的频繁了,老邓就有些不耐烦,吵架拌嘴也就成了家常便饭。
一天,老邓在外出的路上摔了一跤,掉进了路边的排水沟里。回到家时,身上沾满了脏污,腿也一瘸一拐的。妻子见到他这样,非但没有安慰,反而不停的奚落他,说他没出息,走个路都会摔跤,以后能成什么大事。
老邓积攒了许久的怨气在那一刻终于爆发了,他和妻子大吵了一架,砸了家里的所有东西,不顾躲在一边的儿子的哭声,夺门而出。
从那天之后,老邓两个月没有回家。
再见到妻子的时候,是在县医院的病房里。
医生告诉老邓,妻子检查出来胃癌晚期,只有几个月的寿命了。
老邓那一夜没有睡觉,蹲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抽了一宿的烟,第二天便跑去和所有认识的朋友亲戚们借钱,给妻子治病。
钱是借了一堆,可妻子的病还是没治好,不到半年,人就没了。
妻子临终前拉着老邓的手,似乎是想说什么,可喉腔早已被扩散的癌细胞堵塞到无法发声。她不停的张着嘴,看着窗外。
老邓抹了一把眼泪,对妻子说道,“我知道,你不用说,我以后一定送儿子去大城市读书工作,绝对不让他在这小县城过一辈子。”
妻子点点头,眼角流出的泪还未落下,眼睛就闭上了。
老邓愧疚了许多年,他认为一定是他让妻子常年生气,才气成了癌症。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心里默默的告诉自己,一定要在西安买套房,把妻子的照片放在房子里最宽敞的地方,让她天天能看到大城市的天空。
我总是向老爸感慨,说老邓许是想多了,妻子的胃癌来的那么突然,怎么可能是他气的呢?
老爸说,你就让他那么认为吧,可能不断的给自己施压、自责,他心底的愧疚才能减轻些。
去年清明节,老邓回家给父母妻子上坟,这一走,我一个多月都没有再见到他。路过小区门口同门卫室的师傅们闲聊时,才知道老邓受伤请假了。
老天似是总爱给那些看似平庸无奇的人们安排一些惊心动魄的故事,然后玩味似的看看他们如何应对。老邓在回家上坟的大巴车上,遇上了打劫的歹徒,在全车人都瑟缩着不敢反抗的时候,老邓挺身而出,用尽全力制服了歹徒,交给了闻讯而来的警察们。
老邓像我说起这事的时候,胳膊上的绷带还没有拆。他脸上满是坚定,像是军人完成了一项艰难的任务一样,满眼都是胜利的喜悦。
县政府隆重表彰了老邓,还奖励了两万块钱。老邓带着这两万块钱,和这几年攒下的、同亲戚们借的钱,走进了售楼部,交了首付,买下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房子。
老邓收房的那天是我们一群人陪着一起去的。房子在顶层,一推开门就能看到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老邓站在落地窗前,直直的望着天空,扶着栏杆的双手微微有些颤抖。
我知道,他是在想自己的妻子。
我也能想象到,他为何要选这顶层的房屋。他是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妻子能一直看到这湛蓝的苍穹、和漂浮的朵朵白云。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这一方天空,是老邓送给爱人,最后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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