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儿婶
雪下得越来越大,以至于七八米之外的院门都看不清楚。雪下得越来越大,风也越刮越紧。三塘骑着那匹曾经驼过米盘过米腊得浆的瘦驴儿顶着这雪和风回到了婶娘的家。
三塘很瘦,一如他那匹瘦骨嶙峋的驴儿。也不知道婶娘怎么样了,三塘心里念叨着,偏腿儿跳下了驴儿,伸手一推,木栅栅起的院门吱扭扭的开了。
婶娘住的那间草房窗户的玻璃已经贴满了雪花,依稀可以看到几点斑驳的粉红,那是去年腊月廿九的时候,婶娘拖着半拉身子贴的窗花。
那年,三塘爹跨海跑路的时候,跟婶娘说,你不忙着走,这院子里还有牲口和鸡鸭,还要照看俺爹俺娘,等过一阵子,我再来接你。婶娘说,中!
而这一阵子就是将近六十年。
巧儿先是送走了三塘的奶奶和爷爷。又给三塘姐找了婆家,给三塘娶了媳妇。三塘奶奶临走的时候,拉着巧儿的手,说了一声“啊”!
婶娘当年的柳叶眉已经光秃秃的,杏核眼随着时光的迁徙变得暗淡,樱桃的嘴儿生满了褶皱,牙齿也没剩几颗,说起话来有些漏风,那双兰花指也变得如老母鸡的爪子一样。
三塘依稀记得婶娘病倒的那一刻。
三年前。婶娘端着一碗胡涂面蹲在墙角正吃着,忽然就倒下了。后来,医生说是“半身不遂”。医生说这话的时候,婶娘笑了,早死早托生。婶娘说。只是,只是这半死不活的,不知道是哪辈子造的孽,说这话的时候,婶娘的眼角有些湿润。
婶娘是妾,小名叫巧儿。
婶娘巧儿识字懂礼,去省城的路上碰到了土匪,土匪又遇到了当差的三塘爹。后来,就嫁给了三塘爹做小。
三塘是巧儿带大的。巧儿半身不遂了,这床前灶后的事儿,自然落在了三塘媳妇身上。不过,巧儿也是要强,硬是自己挺着半个身子,自己穿衣自己生火自己吃饭自己上茅房,还跟几个要好的婆娘看小牌,赢了也会笑,输了也不恼,除了身子不利落,其他一如往常。
只是,去年的这个时候,穿着长袄的巧儿从茅房里站起来的时候,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摔倒了,昏迷了四夜三天,醒来之后,口不能言,大小便失禁,生活不能自理。从此,就病恹恹的躺在了炕上。
夏天来了。三塘媳妇说,你婶子病成这个样子,我并不厌烦,只是这堂屋小,天气暖,味道是越来越大了,我扛得住,但是娃儿受不了,你得想个法子。
三塘没法子。但三塘的媳妇有法子。眼看着村头的老柳枝头发了芽,三塘媳妇说,你婶子这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每天都要喂药花钱,我跟俺爹说了,给你在县城找了份活儿,也不累人,赚的不多却也不算少。三塘想想也是,就去了。去县城之前,跟他姐姐和媳妇说,我去城里找活路,你们在家盯着婶子,有什么事儿就叫人喊我。三塘姐姐性情爽利,对三塘说,你就去吧去吧,这一大家子还要靠着你,再说了,就算你不说,我也是要照看的,毕竟婶子跟亲娘一样。三塘媳妇也是如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是呢,是呢,你就放心的去吧。
这年夏天,天气很热,知了躲在树荫和草稞子里吱吱吱的叫。这一天,三塘媳妇带着娃儿来到了县城,在三塘租住的矮房里住下了。婶子怎么办,三塘问媳妇。我跟你姐说了,她先照顾着,我也隔三差五的回去照看,总不能饿死了婶子,你咋还不放心。三塘真不放心,在这个热气腾腾的夏天的一个傍晚,顶着斜阳回了村,去看婶子。
你就给婶子吃这?看着姐熬的一锅玉米糊糊,三塘心里腾地冒出了火,你就给婶子吃这?
婶子就爱吃这,再说不吃这吃啥,你媳妇嫌累跑路,去城里享福,俺这寡妇失业的还要带娃还要到窑上做工,哪有闲工夫上顿下顿的生火做饭,你倒是好,嘴上说得轻巧,要不你出银子我给你找妈子伺候婶子,要不你自己回来伺候婶子,要不,让你媳妇回来,再不行,我跟她轮流伺候也是行。
你你你,三塘跟他姐吵了起来,连夜赶回县城,连拖带拽把媳妇抓回了村。
……
半年之后。
三塘掀开巧儿的门帘,只见巧儿佝偻着身子窝在炕上。炕很冷,应该是很久没烧火了。巧儿瘦得皮包骨,光着身子,嘴角流着唾水,身下还有一些黄黑的物什。
巧儿饿死了。
烧头七的时候,三塘独自一人,跪在西大墙根儿,将黄纸一张张的扔进瓦盆。
三塘,你看这是啥?三塘媳妇在屋里喊道。啥?三塘将最后一张黄纸扔进瓦盆,耷拉着脑袋慢腾腾的走进了婶子生前居住的房间。
钱!钱!!钱!!!有好多呢,可以在县城买一处小院子了呢!三塘媳妇对三塘说。你可千万别告诉你姐,婶子是你送终的,这钱应该是婶子留给你的,嗯,一定是这样!婶子病成这样,这钱她怎么不用着治病啊,三塘心里叹了口气。
还有呢还有呢!三塘媳妇从炕梢的柜子里又掏出了一个花布包裹。
给我!三塘一把将包裹从媳妇手里扯了过来。
包裹裹了三层。最外面一层是一块印着蓝花花的的确良,有些陈旧。掀开蓝花花的确良,里面是一块半新不旧的黑布,再掀开,是一块红绒布,红绒布的四周镶嵌着金丝,就像老时候新娘的盖头。
三塘用手捏了捏红绒布,似乎有几块硬物疙疙瘩瘩。银子?条子?银子条子没这么大,也没这么轻。
你打开啊,快点儿,瞧瞧是啥?三塘媳妇眼睛烁烁发光,把刚刚翻出来的钱推到窗根儿,表情有些扭曲。
三塘没理他媳妇。
三塘用他瘦瘦的手打开了红绒布。
你们折腾啥呢,啊?!三塘姐冷丁掀开了门帘。
红绒布里面包着几个瓷器,钧窑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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