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巷
一方池塘,一株古槐,十几户人家,五百步的长度,这就是槐花巷。
槐树是杨家的先人种下的,但槐花巷里没有一户姓杨的。据老张头说,当年回民起义,整村的人被杀了个精光,只留下这颗老槐树。多年后,一群无依的流民聚在这里,开始了又一轮繁衍生息。老槐树是槐花巷活着的图腾,不朽的躯干和巨大的树冠昭示着槐花巷的人,他们和树上喜鹊、树下的蚂蚁一样,只是寄居在这片树荫之下。
每到伏天,老槐树下就热闹起来。白瞎子也嗅着槐米的香气来了,满嘴唾沫含混着“老槐树要显灵了,老槐树要显灵了”这句预言。都说瞎子会算卦,可大家从没有把这个苦命人的胡话当回事,只道是讨喜的乞丐,为了混顿饱饭而已。
白瞎子能活下来,全靠各家的施舍。这种善良不仅仅来自神佛和教义,也不只是对生死轮回笃信,这种施舍绝没有俯视之态,更多的是对生存艰辛的深刻领悟,因为施舍者本身也是这片土地的被施舍者,骨子里带有土地般的温厚与包容。
温厚和包容是槐花巷精神之树,根系与每个人的血脉缠绕交织,没有清晰的线条去划分贵贱与高低。尽管人们没工夫去细想这些,只关心庄稼的长势和孩子的多少,但这棵树犹如灯塔,指引着这个族群的生存之道、繁衍之道。
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白瞎子永远没看到老槐树显灵。一直到他死后的第十二个年头,异象发生了。从开春到三月,老天没有下过一滴雨,池塘露出了干裂成龟壳状的泥底,地里的麦苗枯死了大半,只有老槐树艰难地冒出一枝无精打采的新芽。
张老汉领着村民跪了三天祈雨,最后昏死在龙王庙前。众人将其抬回家喂了口水,张老汉转醒后咳出半碗血,喃喃的吟诵着“龙王爷,救万民……”,然后腿一蹬直接去找龙王爷去了。
这是大灾荒前槐花巷最隆重的送葬仪式,三层纸扎的轿子看起来气派十足,十六个精壮的汉子抬着张老汉的柏木棺材,全村的老少在鼓点唢呐声中前呼后拥三叩九拜。葬礼的花销大部分是村人里人凑的,槐花巷的人觉得,死后能有这样的礼遇,张老汉可以含笑九泉了。
夏收已成泡影,个别人家开始靠借粮度日,但人们还是把满怀希望寄托在秋天。他们相信老天是仁慈的、土地是温厚的,因为老槐树上那枝嫩芽依然释放着希望信号。
张老汉走了半个月了,老天依旧没有一丝雨意,祈雨活动开始升级了。全村人家凑了六块大洋,请来了太和山的白胡子老道。“五帝五龙,降光行风。五湖四海,水最朝宗。神符命汝,常川听从。敢有违者,雷斧不容。急急如律令!”老道一番口诀,桃木剑挥洒的龙飞凤舞……所有人认定这次绝对没问题了,甚至隐约感到燥热的空气渐渐变得湿冷起来。
当笼在龙王爷泥塑上的红布揭开的一刹那,大家惊讶地发现龙王爷的脑袋不见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犹如一道无形的雷电,劈掉了老道手里的木剑,震傻了满心希望的人群。祈雨的人群绝望地跌坐在庙院呼天抢地,白胡子老道怀揣着六块大洋拂袖而去。
大家的猜测是正确的,二蛮从张老汉坟头找到了龙王爷的脑袋。马后炮说,他早已从张老汉儿子血红的眼睛中洞悉到了什么,只是不敢相信这个温顺的后生会如此大逆不道。槐花巷子人愤怒了,他们结队来到张家,拆掉了大门,推倒了院墙,砸光了所有的坛坛罐罐。他们决不允许任何人颠覆固有的秩序,挑战高高在上的神明,哪怕神明漠视他们的生死,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渺小的;更为可恨的是,这个无知的人破灭了他们最后的希望,尽管这个希望是不可预知的渺茫,但那毕竟是最后的希望!
随着老槐树上的最后一片绿叶的慢慢干蔫,夏播已成泡影。断顿的人家再也借不到粮食,因为其他村子情况比槐花巷更糟。人们开始挖草根、拔树皮、吃苞米芯。一向受人敬重的张家被饥饿无力的手指戳弯了脊梁骨。
张家奶奶年轻时,是十里八村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小曲唱的能飞到人心里,更重要的是她和张老汉一样,都是古道热肠。白瞎子活着的时候没少受张家奶奶的恩惠,这个苦命人为她编的曲子传遍了槐花巷:“三月里的桃花红艳艳,张家娶了个赛貂蝉。五月里开的马兰花,槐花巷出了个活菩萨……”
整整一个夏天,张奶奶没有出现在老槐树下,她知道大家不愿意见她,她也没脸见大家。怨愤压得她抬不起头,饥饿折磨得她直不起腰。她知道,即使她撑过这个秋季,也撑不过漫长的冬天,省下点粮食或许还能让不满四岁的孙女多活几天。
乘着月圆,她细细梳洗一番,穿上出嫁时候的衣服,带着一根麻绳,走向那颗牵挂了整整一个夏天的老槐树……“一对对那个鸳鸯水那上漂,人家都说是咱们俩个好,谁要是有那良心咱一辈辈好,谁没有那良心叫鸦鹊掏……”那一夜子时,村里人在隐约听到老槐树下飘来歌声。
没人知道张家奶奶的尸体是被谁平放在池塘边的青石板上。前去报丧的憨娃屁滚尿流地跑回来说,张老汉的儿子在院子里磨镰刀,还边哭边笑。三天后,扒树皮的鲁铁匠在麻条硷看到了张老汉儿子的尸首,样子特别瘆人,整张脸血肉模糊,致命伤是插在脖子上的镰刀。有人说他的脸是死后被野狗啃得,也有人说他是怕死后没脸见他娘,自己用镰刀割下了脸皮。
天灾、人祸,饥饿、恐惧,槐花巷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们觉得这是神灵对自己的惩罚,可是他们的罪过是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有人想起白瞎子的话,说老槐树能显灵,全村人开始对着老槐树下的树洞,焚香祈求。他们的诚心没有感动树神,旺盛的香火却把干枯的树洞熏着了。火是从树洞里面慢慢向上燃烧,人们如同树下的蚂蚁,慌乱却一时没有办法。最后好容易用泥巴堵上所有的树洞,才保住了老槐树的一少半躯干。
那天上午,撕心裂肺的哭声惊动了整个槐花巷。所有的人站在家门口目送着张家儿媳妇的离开。他们没有挽留,因为凄厉的哭声中透出的不是不舍,而是决绝和仇恨,她把自己的悲惨遭遇完全归咎于槐花巷人的恶毒。面对这个家破人亡的女人,槐花巷人有一种良心被锥子刺穿的感觉。女人缓缓把哭泣的孩子放在了老槐树下,然后扭头离去。关于这个女人的结局无人知晓,或者改作人妇,或者沦为白骨,不管是人是鬼,她将永远诅咒着槐花巷。
世界上最痛苦的,莫过于两个至亲的生离死别,死别是一个人的痛,生离却是两个人的痛。
这大概是槐花巷有史以来最寒冷的冬天了,刺骨的北风像利箭一样穿透着人们虚弱的躯体,光秃秃的老槐树朝天伸出黑色枝桠,在寒风中绝望地期待着奇迹出现。死人的事情时有发生,南渠里埋得浅的死人被眼冒赤光的野狗刨出来啃食着,活着的人面色蜡黄形如枯槁,要不是肠胃里猫抓般的撕扯,他们早把自己当成是鬼魂,把槐花巷当成了地狱。
埋完老婆,黑牛累得瘫倒在炕上。这个靠力气吃饭的庄稼汉健硕的身板只剩下皮包骨头。老婆走了,她再也不用活受罪了,此时此刻,死亡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回想起老婆把野菜糊糊端给自己和两个孩子,一个人偷偷嚼牛圈里的干草时,无神的双眼又一次湿润了。
多么善良的女人啊,她甘愿用生命去拯救她挚爱的亲人,哪怕这种拯救只能让亲人多活一天,一小时,甚至一分一秒,她都义无反顾。即使那个张家的女娃娃不是她的亲人,她也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拯救她,因为她了解自己的男人,那个骨头硬心肠软的男人,那个为了道义可以舍弃性命的男人。
孩子饥饿的哭声把黑牛拉回了现实。尽管他早已对死亡没有恐惧,但他绝不能有赴死的念头。他要坚持下去,两条弱小的生命需要他,尤其是张家的女娃娃。他常想,即使自己全家死光,还有大哥的儿子续香火,可张家的娃娃要是没了,他的救命恩人张老汉这一脉就连根断了。
黑牛强扛起撅头强打精神走出了门。整个村子寂静的像一个墓场,除了老弱和垂死的,村里能动弹的人全都去寻找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了。几个月的时间,附近的树皮草根基本被吃的干净了,人们只能早早出门,去更远的地方寻找。
对于一个出色的猎手来说,冬季是收获的季节,可是今年,猎物好像都死绝了。黑牛记得,自己曾用兽夹捕获过四只狼和三头野猪,至于野鸡野兔这些小东西多得数也数不清。他又一次想起最后一次捕猎时的被狂怒的野猪豁开肚子的情景,想起了他的恩人张老汉。
最近他老在想,自己能活着到现在,大概是老天爷留下他的命让他答张家的恩情。要不是张老汉,自己五年前就死在三岔川,估计连尸首都喂狼了。那是三十多里山路呀,一个六十岁的老头,背着自己近二百斤的身体,硬是拼着老命把他弄了回来。
大家都说最近很不太平,前几天二蛮一个人去林子里找吃的,就再也没有回来,村里传言说是被外来逃荒的杀的吃了。一个人走在萧瑟山林,想起那些犹如行尸眼冒绿光的饥民,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黑牛,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猎物,看看日头快落山了,他只能失望地回家。
连累再饿,黑牛感觉这一觉好像死过去一样。一阵剧烈摇晃和哭叫声把他唤醒,张家小姑娘边推他边哭喊着:“爸,你起来,你看弟弟咋了……”黑牛一下子惊坐起来,当他看见儿子面容扭曲声息全无时,一时间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黑牛彻底绝望了,他拿出那把宰杀过无数野兽的尖刀。作为猎手,他能精准地一刀刺进动物的心脏,这样痛苦很短促。他走向院中的磨盘,他要把刀磨得锋利无比,只要一刀就可以了结自己。这时,张家的女娃娃跑过来抱着他的腿,哭喊着:“爸,你不要,我以后听话,再也不要吃的了!”隔着墙洞,一双眼睛正在偷窥着这一幕。
眼睛啊,你欺骗了人太多太多,你能看得人前,看不见背后;看见外表,看不见内心;你看得见台上的风光,看不见幕后的沧桑;看得见道貌岸然,看不见蝇营狗苟……今天,这原本的感天动地,你竟将它转换成毛骨悚然。就是墙洞后的这双眼睛,毁了曾祖父的后半生,让他在无法弥补的悔恨中郁郁而终。
张家的遭遇一直让曾祖父的良心不安,要不是黑牛抢了先,他一定会把张家的孩子抱回来抚养。那天,那双眼睛跑到我家告诉曾祖父,黑牛饿疯了,要杀张家的女娃娃吃,孩子跪在地上求饶。曾祖父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听到这样天理不容的事情,顿时热血翻涌。他来不及多想,提着斧头向黑牛家跑去。他一定要救下那个可怜的孩子,因为这是他,是槐花巷人救赎良知的最后机会。当赶到时,他看见黑牛呆呆地拉着风箱,正在烧火煮饭。曾祖父揭开冒着热气的大铁锅,里面赫然是一具小孩的尸骸。惊恐和愤怒让他失去了理智杀心大起,他朝着黑牛大声呵斥:“你个吃人贼,槐花巷容不得你,人世间容不得你!”
听说,当斧头砍向黑牛的头颅时,他没有一丝害怕,也没有躲闪,脸上还浮起一丝笑意,那笑意让人感到心里发毛。
大家从柴房里找出了张家的小姑娘。她看到倒在血泊中的黑牛后,哭的很伤心。她说,黑牛爸抱着弟弟的尸体哭了很久,然后把她带到柴房对她说:“我娃别怕,乖乖待着,爸给你弄吃的。”后来从锅里捞出来才发现,锅里的孩子正是黑牛死去的儿子狗娃。
曾祖父从此疯掉了。据父亲回忆,他爷爷经常一个人躲在麦场的草垛后面自言自语,只要有人靠近就用手里的拐棍打,一边打一边骂着:“吃人贼,你是吃人贼;不是、不是,我才是吃人贼,我是吃人贼……”
就在槐花巷的人快要死绝的时候,雨水终于来了,老槐树冒出了枝芽,野草野菜也开始疯狂地生长起来。只要万物生长,即使像牛羊一样去吃草,槐花巷人也能挺过去。
多年后的一个夜里,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先是吹散了树上的喜鹊窝,接着老槐树开始慢慢摇晃起来。当闪电划过天空时,奶奶发现窗外的老槐树不见了,赶忙喊起来爷爷一起跑了出去,只见老槐树被大风刮到在地,巨大的树冠铺满了整个巷子。
父亲说太奇怪了,那么大的树倒在四周全是人家的村子中央,竟然没有伤到一个人。我问爷爷:“是不是真的?”爷爷说,树老了有灵性,虽然大家差点烧死它,但它一点也不记恨,老槐树和槐花巷的人一样,温厚包容!
你要问我张家的女娃娃活下来了没有?我说,她必须活下来,也的确活下来了。但是再也没有人见到她哭过。
相关新闻:
-
无相关信息
- 国投公司王会生:四十年来家国梦
2018-11-20
- 谢开:我国电力市场体系发展路径
2018-10-18
- 电力员工职业病图鉴及自救指南
2018-10-18
- 【改革开放40年】一位“黄金人
2018-07-11
- 有人说我搞垮了光伏行业!我现在
2018-07-11
- · 双达标-夜巡
- · 酷暑潭电人
- · 大唐梦
- · 渔家傲•赞潭电迎峰度夏
- · 改革添活力 拼搏铸辉煌――写在贵池供电成立30周年之际
- · 【珍藏30年】清流变迁
- · 夏日风情
- · 水天之恋
- · 改革开放30年 丹棱电力大变迁
- · 【最美一线员工】贵州脱贫公路的“骄阳”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