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到略阳
那是段很不堪的日子。
一登上开往安康的绿皮火车,我把脑袋伸到窗外,一路向西,别无留恋。车窗朝着渭河一侧,河床宽阔河水却断断续续,沿岸的村庄时有时无,人也越来越少,胸中的压力在逐渐开阔的地域渐渐平复,人哪,在那种蝇营狗苟的纷杂中,浮出来的笑容都能淤积成一个泥潭,都能陷你入于无法呼吸的境地,那应该是叫“龌龊”的那个词吧。窗外,草色枯黄,庄稼在死亡之际喷发着醇香,很是诱人,长长地舒一口气,通身是吐出污气吸纳馨香的爽然。
八百里的关中平原很快走到尽头,长蛇般的躯体一扭转,火车径直南向,巍巍秦岭已在眼前。进入宝成线,天已擦黑,天黑得只剩了哐当哐当的铁轨声。我还是习惯这种长长的瞭望,夜色浓得发射不出一丝目光,陡峻的山谷把列车卡在逼仄的溪流边,连轰隆隆的声响都飞越不出山谷。隆隆的回声撞击着山壁,终又沉积在沟底中。我很是犹豫,这崇山峻岭中,难道连声音也有种畏避?
夜色更深处,恍然现出一丝光亮,只见月牙儿怯怯地晃在山尖处,有意无意地窥视着什么,似乎这爬行的列车,在她的眼里,也有种好奇的成分。对视片刻,她终于躲进云翳,我的头顶,徒留一溜儿光晕。这条四十年前的路,采用近乎原始的方式劈出,我无法找见那处叫灵官峡的确切位置,那个我曾熟悉的人,爬遍宝成线的山川沟壑,蘸饱一腔深情的笔墨为那群献出青春的修路工人留下大美篇章之后,早已魂归故里。心底浮出关于他的记忆,这处处峻严的万丈绝壁,倒是削弱了一种恐惧。
不知已深入秦岭腹地多久,山岭随着心情的节奏慢慢舒缓,偶然露出圆润的山形,傍着河,有种漓江山水的意味。在小站下车,绕过多少道山,钻入一块偌大的空旷处,黑黢黢的,进了旅馆,服务员很随意地递给一根蜡烛,说这段时间停电。心说,我反正不喜欢城市,黑漆漆的地处,更适宜放逐心境,摸黑进了房间,推开窗子,躺在床上,疲惫让我进入了绵绵之夜。
那是我第一次去略阳,事有不巧,未来得及慢慢品读这个小城,便又擦黑离去。那种失望,咬啮我很久,再赴略阳,竟然是十余年之后。
岁月,让人必将遭逢一切的不堪,多少人像屈服了命运一样,把冷漠打造成了心态。倒是那个依然陌生的略阳小城,让我习惯了偷偷地珍存弱弱的幻想。幻想孪生着冲动,驱车千余里,终于在斜阳残照中一见真容。
小城蹲踞在群山之中。山,圆墩墩地,颇似关中平原的麦草垛,全无秦岭腹地的嵯峨峻峭。水自麦草垛间款款逸出,曲曲绕绕汇集一处,城,就偎依着水湾,像个孩子,嬉戏着水,撩拨着欢闹。斜阳从麦草垛抛洒下来,溅起水花,打湿了城。怪不得,这偏远之地,让我双目温润,一心向往。
河名八渡,典载:“山下水流环绕,可渡凡八处,因名。”略阳多山,山山有水,每日行人络绎,八个渡口,济渡行人,倒不为过。再查嘉庆《汉中府志》载:“八渡河,北十里,发源三川,众水合流,经一百八渡,绕城东南,会夹渠水,入嘉陵。”原来,八渡八渡,岂止八处,百八渡也只是约莫之数吧。
山好水好人也好,在略阳,看山看水倒不如看人。男人皆清清瘦瘦利利索索,行如晨风目似清溪,简简单单不隐不藏。女人飘飘洒洒爽爽朗朗,先启皓齿后闻晒笑,回眸一瞬又成曲调,颇多妖娆。想这略阳,倒是一方世外景致。与男人女人围定老火炉,煮好翘嘴鱼,贪嘴先尝,刹间口如火燎,不见鱼翘嘴自己倒先翘起老高,惹来一片笑闹。
酒酣处,讨教略阳典故,说:“以其用武之地曰略,治在象山之南曰阳”,故名略阳。
才知道,这世外之境,原非悠然仙境。诸葛亮六出祁山,多自略阳借道,这小小的略阳城,也是这神人精心选址。旷代奇人六去六回,终也铩羽而归,想当年壮夫万众浩浩荡荡出征,零零散散败回,略阳城见证了多少离人血泪。南宋吴玠、吴璘、吴挺、吴拱几代忠士,凡六十年坚守此城,和尚原、仙人关、杀金坪总以千数老残屡破万数金兵,南宋残瓯得以瓦全数十年,其赫赫战功不让岳飞韩世忠。后有逆孙吴曦附逆,又有烈士安丙合力诛杀,再成一段史话。凡此种种,一个略阳,上演多少血与火的历史场景。
用武之地,自有雄关险隘。略阳北依秦岭主脉的大散关、虞关,西靠陇南山地的七方关,南接摩天岭,东傍重镇古金州汉中。这座城,北为天府之国关中,东为天府之国汉中,南为天府之国成都平原,从此南渡自然得陇望蜀,而由此北向,关中有可取先例。然而,纵观古今之战,仅汉刘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古道,然后就是金人几番攻陷之路。而大部分时期,只是据险固守之城。一座青泥岭,阻挡了天下英雄,诸葛孔明无奈绕道陇南几番北伐,钟会邓艾绕道汉中偷渡阴平获取西蜀,金人险取洋关直逼成都,即使到了近代火器战争,红二十五军、红二四方面军也只是蜻蜓点水随即绕城而过,一座略阳,令战神也常常畏避。这倒是一种奇怪的现象,略阳之险似乎不用武即能牢不可摧,主流的战争线路一旦绕过,大部分历史的略阳,则成了战争的空心地带。
少了战争之扰,略阳,则往往厮守一群喽啰之众。历史上的略阳,屈指一数,曾虚封、谥号,或者在略阳被封为王侯(公)的,前后约有十八人之多,如诸葛亮被谥封为武兴王,北齐高普封为武兴郡王,吴玠被追封为涪王、吴璘追封为新安郡王,这些有功之臣当然是众望所归,而诡异的是,这个略阳,竟然又出了很多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者,如被吴玠所杀的史斌,就曾占据略阳自称为帝;吴曦承三代家威僭位称蜀王。而那位耳熟能详的水浒人物九纹龙史进据说也曾略阳称帝。更滑稽的是,解放后的五十年代初,土匪刘兆才竟然拥立17岁的娃儿称帝。这座小城,别种风情让人啧啧称奇。
就是那个青泥岭,假如你能联想到那个写《蜀道难》李白,这让你的脑洞又开放出另一片世界,天宝元年(公元742年),四十二岁的自蜀中过青泥岭,文人一生战战兢兢偷觑功名可怜的心境,未到长安,倒是先被“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的小小略阳吓得直呼“噫吁戏,危乎高哉”。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四十七岁的杜甫挈妇将雏逃亡青泥岭,“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青泥岭之阻,让这位一生颠沛流离的老文人再无“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度,官场失意奔逃狼狈,待吟出“始知五岳外,别有它山尊”的怅然之情时,一座青泥岭,让他少了“了却君王天下事”的文人臆想,转而同病相怜你天下寒士是不是买得起房。乾道七年(1171年),文人陆游一冲动便投笔从戎赴略阳抗金,“收复中原必须先取长安,取长安必须先取陇右“的洋洋洒洒《平戎策》报告,在皇帝眼里,其实就是一纸上谈兵的书生意气。两年而辞,返蜀路上,终又闲极无聊喝苦酒吟苦诗,“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这是被轻薄的心境哪。“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四十八岁了,满是知天命的未老先衰。“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万事无意,万般悲催只能听天由命随波逐流;“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倒是一句谶语,此后的陆游,空怀抗金雄心,忍看江山轮番被虐,八十五岁终老,终不得北望中原,绝命一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弥留之际的郁郁之情,岂能缺失梦回吹角连营的青泥岭元素。
用武之地,却也是诗情滥觞之地,小城略阳,用战争给一个个舞枪弄棒的英雄搭起了表演的舞台,却不曾料想被一个个失落的文人骚客抢足了镜头。略阳,用一条“猿猱欲度愁攀援”的蜀道,作难了文人,也成就了文人,途经略阳的有李白、杜甫、王勃、卢照邻、高适、岑参、韦应物、元稹、雍陶、薛涛、李商隐、康术、薛逢、柳宗元等十多位杰出的文学家和诗人,他们在遭逢略阳囧途时,个个都发出了声响,试想没有了略阳城,中国的文人少了多么重要的一次次文艺汇演?上世纪的宝成线建设,数十万人手刃肩扛让自古多难的蜀道天堑变通途的空前绝后的奉献牺牲,又一次成就了一个文人,无数次感动于蜀道上一个个劳动瞬间的杜鹏程,只用一篇《夜走灵官峡》,就以留白的国画技巧,为这历史的群体留下一幅经典的文学素描。
文人之悲就是文人之幸,李白、杜甫、陆游等等等等,都是用乱世之苦己身之悲作诗做画,从而跻身历史的某个章节。文人之悲在于把诗情画意当做生活,文人之幸就在于耳闻目睹的国难家仇能来料加工,恰而又灵感激发烹制成精品。
但对于略阳,这些诗作画品又有多少价值?略阳最早的土著,白马氐族原本生活的有滋有味,牧马放羊一派悠然,那时候的略阳人谁想过需要一篇篇诗赋辞藻来调剂生活的滋味,倒是汉皇帝金口一言即多少人让背井离乡颠沛外迁吃尽疾苦。随后的诸葛亮六出祁山,过境之时能不扰民?唐王西逃,宋金之战,沙金坪前多少累累白骨不是略阳儿郎?据史料,唐贞观十三年,略阳记有人口1225户,仅4913人;天宝元年(742),人口2224户,11046人;民国二十四年(1935),全县12616户,48974人。解放后,1949年至1989年,人口由10.43万人增至19.38万人。解放后,宝成线开通青泥岭蜀道废弛,战争不再略阳便迎来政通人和,才有了人寿年丰的好光景。离愁之苦,在文人,还有呼天悲地的一纸空间释放情绪,而对于耕作田畴的乡野匹夫,江山一统和平之愿才是民心所向。
掐菜当中,问几个姑娘小伙,此数十年间,似乎再没有诗仙诗圣在略阳抒发灵感。此种尴尬倒没难住众人,他们会心一笑,那都是不相干的事,喝酒要紧。细一追究,才发现一桌人大多都不是略阳土著,他们也都是来略阳讨生活的。有来自汉中平原的,有大巴山中的,有秦岭腹地的,倒还有关中白菜心的。来到略阳,反客为主,他们已安然于略阳这种悠然缓慢的城。早上可慢悠悠地菜市场采买,晚上可不辨日月的饮酒品鱼,累了江边醉卧,郁闷了随口开唱。
略阳人,爱唱自己的心调,“太阳出来照红岩,妹妹敢说就敢爱。敢与哥哥同路走,不怕哪个戳瞎拐”;“葛条开花连蔓缠,亲口许你五十年。四十七年短了寿,奈何桥上等三年”;“几劝哥哥你莫忙,有情地久天又长。妹妹好比酒一坛,哥哥不到不开缸”。这种想唱就唱不受憋屈的自由,小伙颇喜欢,姑娘尤放浪,回想略阳那些动辄称王称霸的笑料,似乎也是从山歌的任性中受了刺激吧。
在灵岩寺有通汉碑,是书法中的国宝。略懂文化的人都会对厚重古朴《郙阁颂》心怀敬畏。然而,这只是《郙阁颂》记述东汉武都郡太守李翕的修路纪念碑,书写者为东汉武都郡属吏仇靖,一介下层官吏,在“不与秦塞通人烟”的偏远略阳,写出惊世作品,可热乎劲一过,也不过是堆在路边风雨之中任其风化破损。对于略阳,重要的是,“爱氓如子”的李翕“扶危救倾兮,全育孑遗。”帅众修路解决了嘉陵江边山大沟深路难行的民生问题,这才是解民于倒悬的士子担当。想当年嘉陵江边的古蜀道,“涉秋霖漉,盆溢滔涌。涛波滂沛,激扬绝道。汉水逆让,稽滞商旅”,动辄“遭遇隤纳,人物俱堕。沉没洪渊,酷烈为祸。”一条路的重要性,对于很多人很多时候比文化更重要,1979年12月,农民修乡间公路,《郙阁颂》被炸成碎片。想必那些农夫掂得清路不通,人就会饿死的道理。没文化未必可怕,饿死才是可怕,这道理其实很难懂。
略阳有谚,“衣烂补钉净穿袄,男女守家不出窝”,略阳人,有恋家的倾向,假如疑为颓废,那就大错特错了,看围定了桌子的大部分非略阳籍的新一代移民,长的数十载,短的三五年,来了略阳,都没有再挪窝的心思,略阳,让他们有种无法割舍的满足。生活在略阳,有点简朴,有点闭塞,有点网速太慢,但我不是才从那种现代化织造的粘网挣脱出来,到了略阳,才获救一般的笑出了清新?略阳,山牢靠,水欢畅,车舒缓,人爽朗,笑清浅,这就是鸟一样的向往。想那些从略阳得以成就千古之名的人,莫不是在略阳,才疏通了心梗复苏了魂魄?我细究了一下那些个文人墨客,辞行之后,倒没有抱怨之词,这是不是对于略阳的一种默默认可?放逐,这个满含贬义的词,假如人生有一种可快意抉择的寥寥机遇,像那些放逐的文人骚客一样,我必定选取略阳,作为此心放逐的终途。
小妮子在群里发了消息,想约个伴赴汉中,应者寥寥。我说还是带你回省城吧,那边消息很快就来了,说省城没啥意思,等需要时候再去。
我需要回省城?我陷入了疑虑,似乎我不是别离,倒像是流浪去省城。而他们,只是惋惜地送我去一趟无奈的人生之旅。那一瞬的黯然心情,似陷在了青泥岭,怎一种无力自拔的胶着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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