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们
籍于特殊的工作原因,我认识了一帮老头们。
记得老头们每逢工作事体聚到一块,房间、廊道、餐厅、会议室,甚至在便池前都是一片相逢恨晚的朗朗笑声。
笑得最爽朗的当数胡老头,胡老头大号胡重明,人胖乎乎的皮肤白生生,白皙的皮肤匹配着光圆的脑袋,记名字尤其直观。与胡老头一并的经常是陆老头和文老头。陆老头是上海人,文老头是重庆人。两个瘦老头一高一矮,在一块聊天时语速款款南音委婉叽里咕噜却没有障碍,旁听者如闻天音。
说话最难懂的要属喝太湖水长大的薛老头薛璋,说话时嘴角一翘,调子一扬,太湖春潮般喷涌而出,我一直找寻他吐字的规律,可没有几个字接近普通话,愣是让我脑子里必须有个半捉摸半翻译半拟合的过程。
叶老头家在比太湖更偏远的温州,不论何时总是西装革履,满头白发整整齐齐,典型的学者风派。开会时也总是如期而至。叶老头说笑平和,即使大笑也会匀匀称称,特有江南人细腻的质地。
刘老头有三个,一个是西勘的,一个是经贸委的,一个是网公司的。经贸委的刘老头好像是湖南人,说话时候正经八百,但仔细咂摸,总是有多多少少的幽默感。网公司的刘老头双颊清癯,总是微微泛出笑意,永远明明白白的语言与思路一样清晰。说来也怪,与叶老头最投机的偏偏是西勘的刘老头,刘老头是典型的山东大汉,口未开先露笑。平素刘老头说话和和顺顺,可与叶老头在一块,三句话就开玩笑抬大杠,一抬杠,音也高话也快,山东音往往就拐到叶老头的温州音。
包老头是老头们中混得最大的官,语言极富条例性,一到推选会议主持,大家总是推举包老头当专家组长,这样专家们就有足够的精力在各自的学术领域自由发挥。形成会议纪要时候,包老头挂着老花镜边总结边解说,大家边补充边修饰,一个完整的纪要只要一经包老头口授,便无须大家多费力。老头们开玩笑说包老头说话就是国标是规范。
王老头很有些作家陈忠实的模样,身板象,脸型也像,说话时候双颊深陷,一字一板,颇像是教桌前讲课。越讲得投入,头越后仰,皱纹越清晰,更见沧桑感。
任老头不能算老头,他是老头们中年龄最小的,老头们在一起总爱叫他“小伙子”。“小伙子”人精瘦,笑起来也最精简,一口纯正的普通话总是用板得很正的姿态表露出来,讲笑话时候也一样,常常讲得别人前俯后仰,自己却依旧冷冷静静。往往会场上思绪紊乱如麻的时候,任老头便象是一个擅于绩麻的巧媳妇,恁麻烦的事情,经任老头一诱导, 复杂的事情也会变得简单明了。
把老头们聚一块,必须归算一两米高的技术资料,我不得不找人帮忙。叶老头看着半屋子的资料温吞吞说,不要紧,给我点时间。说完抱起一大摞资料,不急不躁地投入了工作。不几日,叶老头笑眯眯递过来一摞报告说完了,我贴近了看,一应全是六号字大小的楷书,密密麻麻整整齐齐。我握着叶老头的手想说谢谢之类的话,叶老头眼眉一弯,哎嘿嘿,小事,这比我们当年在西藏搞调查轻松多了。
当年是什么样子?我约莫有些感觉,老头们都是畸形年代的经历者。王老头曾讲过一个自己的笑话,当年带工农兵大学学员,很多学员充其量是小学程度,讲课往往要从启蒙课开讲,有次讲到角的问题,学员们很吃力,王老头指着课桌的角说这是90°,并把三角尺往上一靠,学员们恍然大悟说,你们知识分子真是狡猾,王老头如是常常哭笑不得。文老头在西部下放的时候,有次看到一个窑洞很危险,多次建议生产队长把人撤出来。当年的生产队长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岂能俯首小知识分子。碰巧多日阴雨,窑洞安然无恙,生产队长就边嘲笑边疑心知识分子的阶级动向,吓得知识分子夹着尾巴紧闭嘴巴。可没多久,窑洞轰然倒塌,几条命徒然丧生,文老头一提起此事便莫名悲伤。
胡老头的乐呵呵,好像当年便如此。当年下放甘肃的时候,正值三年困难,人饿得眼里直冒星星,双腿肿的像白萝卜,手指一压,一个窝,几天弹不起来,到医疗站就诊,医生开的处方是休息半月,服用一种白色片状物。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把药物放嘴里使劲地咀嚼,药物有种特别的肉香,可不知是饿得没有了气力,还是药品太劲道,老半天都嚼不烂,胡老头就去问医生,医生冷冰冰地告诉他,是大补品,是产妇胎盘晒的肉干,胡老头哇呀一声满肚子的黄水倒喷出来。
薛老头在电厂里很多年测量多年,往往被误以为是厂里的老职工。有次进厂大门,薛老头朝门卫点点头,门卫礼貌地点头就放行了,后面的几个生面孔被门卫挡住,门卫才恍然大悟薛老头不是本厂职工。后来再进门,薛老头依旧点点头,那个门卫赧然一笑点头放行,比列宁同志还特殊。但其实,薛老头的特殊更在于,75年国家第一次测绘珠峰,薛老头是主测人。但薛老头凭着超能的体质和高超的技术,硬是以江南人瘦小的身躯爬上了世界屋脊,一说到“8848.13米”,总能绘声绘色地讲出当年的探险般的每一个细节。2005年国家再度珠峰测绘的时候,大部分人都隐隐为是否能成功地登顶担心,薛老头看着直播画面里全副武装的陀螺仪、GPS、全站仪一应的高科技装备,半是羡慕半是不屑一顾地说现在给他这些装备照样还能爬上去。看着薛老头率真的样子,我还真有些信。
网公司的刘老头与任老头曾有上下级之谊。很多场合任老头都会有些调皮的举动,但一面对刘老头,就马上降低幅度,似乎有某种规规矩矩的成分。我曾以为是上下级的过度尊敬,可后来听说,任老头在单位却是有着唐伯虎式的才情与性情,“犯上作乱”颇有些事例。这种反差让我暗暗地猜度,只是在后来一次评标会上才得以解密。有次评标会,刘老头一到场就埋头伏笔,任老头也自觉地进入状态,多数人是粗略地浏览便下手评定。任老头密密麻麻地总计了一沓纸,写完眼睛定定地瞅着刘老头,自惭地说,还是老领导功夫深啊。原来,刘老头记录的纸更厚。两个老头特有的质朴情感,是一种人格上学术上的尊敬。这种情感,在短信网络滋生的新新人类虚拟的矫情生活只能是传说了。
随着业界变化,老头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渐渐少了,有时碰到某个老头,总想问询近况,老头们倒是会抢先询问其他老头的状况。老头们总是这样,让人总感觉惦念的分量。前不久路遇文老头,才知道胡老头去了桂北,包老头当了咨询,王老头到南方小憩,叶老头回了趟老家,“小伙子”任老头在忙忙碌碌地建电厂。问陆老头,才知道陆老头遇到一次小难。陆老头受邀到上海当监理,坚辞掉专家级的待遇,每日骑自行车上班。有次门卫的挡杆出了故障,刚摇起来又突然放下,陆老头受扰摔倒在地,腰部骨折,吓得领导要开除门卫,陆老头得悉坚决阻挠,门卫即害怕又感动,一个大小伙哇地一声就哭叫起来。
这让我想起二十年,陆老头来厂里,夜里在房间滑到,肋骨断裂,陆老头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厂里发现后赶紧派车送回省城治疗,陆老头却倔强地坚持要完成工作再动身。这个陆老头,总让人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
老头们常常如此,多少年来,与老头们相聚,我总是享受着每一次耳濡目染的机会,听一席恳谈似受一番洗礼,存留的疑虑霎那间解除后如释重负,久积的症结一朝梳理开恍若洞明的轻快。其实,并不是我独有如此的感觉,有次,几个司机师傅说,听那几个老头谈话真过瘾,啥时候再送他们?
啥时候?时光逝水般无法挽留,我一生中幸遇的老头们也越来越老,有时候偷偷地盯着老头们,真害怕那一段段鲜活的视频,有一天会凝结成永久的画面;有时候再嘈杂的境地,心头掠过老头们的旧影,便怔怔地沉入清冷的回忆;有时候获悉老头们的音讯,便莫名的恐惧,担忧这行将消逝的价值,在我下一程人生之旅无缘遭逢无可罔替。
有时候,想象自己也会成了老头,捋一捋长须,数说数说这些个比我老的老头们,便真是一生温暖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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