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花儿
每当眼前浮现出终南山下那片寂静的老电厂,耳边就会响起《那些花儿》深情而略带沧桑的旋律,“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他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那动人的歌词一如我对那座老厂深情的诉说。
20多年前,当我拖着杂乱的行李和一颗飘忽不定的心走近他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踏实了。那是八月的上午,刚刚下过一场雨,远山苍翠,白云轻飘,高耸的烟囱、整齐的厂房安静地矗立在柔和洁净的蓝天下。苏式办公楼前茂盛的梧桐浓荫密布,楼前、墙角一簇簇细嫩、淡黄的野菊在微风中绽放,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的从容。那一瞬间,我听到了心底再清晰不过的声音:留下吧,这里将是你人生的又一个站台。从此,生命中一段长长的岁月就和陕西省第一座高温高压热电厂——户县热电厂紧紧地联结在一起。
进厂后,我被分到锅炉检修车间,班组宽大的铁桌椅、锅炉房嘈杂高温的设备和身边爽朗质朴的工友,陪伴我迈开职业生涯的第一步。谨记着师傅“娃娃勤,爱死人”的教导,我和新来的青工每天提前半小时上班,提水、打扫卫生,开完班会,跟着师傅检查设备、消除缺陷。对我这个瘦弱的小女生,师傅们非常照顾,现场苦累脏的活大多不安排我,我就发挥所长,主动承担起班里所有文字性材料和班容班貌、文明生产以及领料送水等工作。
不能像师傅们那样钻炉膛、搭架子、测阀门、焊漏点,我就帮他们跑腿打下手。师傅们工作很辛苦,印象最深的是锅炉大修期间安全门定砣。那时厂里6炉5机运行,被检修的锅炉提前停炉,但邻近的机组还在运行,时值盛夏,位于24米的检修作业面不仅机器轰鸣,而且温度非常高。一迈出电梯,热浪滚滚而来,站在作业面,平常不太出汗的我,竟感到脖子、腿上像有蚂蚁在往下爬。师傅们头上脸上的汗珠更是不停地往下掉。他们轮流抡的大锤,我根本举都举不起来。此情此景,让刚进厂的我不由得感慨万家灯火的背后凝聚着多少一线电力职工的辛劳与汗水。除了检修,还有24小时轮流值班的运行工人,他们按照上午班、下午班、前夜、后夜的节奏,披星戴月,经年不变,在生产现场的操作间面对着表盘和电子屏,送走了一个个白天与黑夜。
食堂、宿舍、车间“三点一线”的生活,让我感觉像进了一个“城堡”,一天24小时除去睡觉,时刻听得到机器轰鸣。那座50年代建成的烟囱晴空也好,风雨也罢,始终坚实挺拔,傲然屹立。输煤栈桥倾斜向上稳稳地直通锅炉,不远处四座冷却塔静默对望,永远是一幅泰然处之、宠辱不惊的模样。甚至在锅炉24米的通风口,我还看到了洒满灰尘却恣意开放的野花。我慢慢融入这片宽厚的土地,喜欢上了“城堡”里的生活,一度因理想与现实的落差而徘徊心头的阴云消失殆尽,曾经的白领梦想也悄然淹没在厂外的农田村落中。
整日穿梭在轰隆运转的设备之间,耳濡目染着一线工人的豪爽耿直,那个曾经文弱内向的我也变得爽朗果敢。直到一次和同学小聚,大家提醒我说话小声点,我才突然意识到,我的体内已流淌着工人的血脉。最难忘刚刚从炉膛钻出来的师傅一身油污,满脸乌黑,端着大号水杯,和大家谈笑风生,一双眼睛格外的闪亮;在班里“挑大梁”的小伙子们上午才为了如何打磨拆下来的阀门吵得脸红脖子粗,中午下班时一个就坐到另一个自行车的后座;还有常把好吃的带来分享的女工,能说会干,个个巾帼不让须眉,那农家豆面馍还有烤红薯的清香让小小的班组更加热气腾腾……我在不知不觉中体会他们的喜怒哀乐,模仿他们的粗犷语言,随着这奇特“城堡”中熊熊炉火的燃烧和强大电流的输出,我们一起工作,一起学习,把发自内心的欢笑洒落到电厂的角角落落!
就像那首歌里唱的“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每当想起可爱的工友和同事们纯朴的笑容,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些在路边、墙角执著绽放的小花儿,它们连同户电这朵在岁月长河中坦然绽放的电力之花一样,深深地在我生命中扎根、驻足。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平凡而充实,简单却快乐,我也以为,我会一直守着这座工厂,和我的工友、同事一起走过今后的每一个春夏秋冬,却忘了一切都会老去,人也会各奔东西。
半个世纪沧桑巨变,似乎还预定了一个完整的轮回。历史将又一个重要的时刻定格到2007年11月30日。这一天,陕西省关停小火电机组现场会在厂里召开,16时30分,和几代职工共同见证了户电半个世纪风雨与辉煌的2号冷却塔成功实施爆破。媒体用“巍然屹立半世纪风雨如磐,恪尽职守五十年功成身退”来记述这历史性的时刻。看着巨大的冷却塔瞬间砰然倒地,许多职工流下了眼泪。巧合的是,50年前的这一天,第一台机组在经济刚刚起步的三秦大地正式并网发电!
作为我国“一五”时期的156项重点工程之一,曾以“西安市第三发电厂”为名的户县热电厂1954年1月开始筹建,1957年11月30日,1号机并网发电。来自天南海北的电力建设者克服三年自然灾害、中苏关系破裂等重重困难,又经四期扩建,建成一座6炉5机运行、总装机容量20万千瓦、当时陕西地区最大的热电厂。半个世纪过去,它盛年不在,随着“节能减排、上大压小”政策的实施,2007年7月至2010年5月,厂里的6炉5机先后关停。2号冷却塔的成功爆破,向公众宣告了一座老电厂在历史舞台的正式退出。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座跨世纪的电厂以机组“关停”的方式敞开博大的胸怀,极尽最后的绚烂。此后,终南山下天更蓝,水更绿,树木愈加挺拔,鲜花愈加夺目,就连鸟儿也叫得更加欢畅。
刚刚关停时,人们最不适应的就是走在厂里听不到那早已习惯的轰鸣声,从来没有过的寂静让人心里无限的失落和怀恋。许多老工人是把设备当孩子一样看待啊!每次实施机组关停措施,大家心里都特别难过,谁都不忍心执行最后的操作。
炉膛里长年燃烧的火焰熄灭了,整夜灯火通明的厂区黯淡了,和机组相伴多年的工人也陆续离开这里奔赴新的电厂。厂区越来越安静,在蓝天的映衬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如画一般在唯美中透着淡淡的沧桑。春去秋来,年复一年,办公楼前美丽的玉兰开了又落,楼前纤细的野菊循着季节怒放,似乎还在悄然见证着这座老电厂的昨日和今朝。
如今,这里已经成为新的电力培训基地,尘封多年的生产车间也将建成电力博物馆,那印刻在汽机房地板上的“中苏友好”“自力更生”等老标语真实再现着祖国电力事业在五、六十年代的历史变迁。当新的人流以学习者、参观者的身份走近这座电厂时,他们是否还会注意那些在墙角、路边开过几十个春秋的无名小花?
“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自从离开那座老电厂,《那些花儿》伴着老厂熟悉的画面,常常在我的心间流淌。电厂老了,曾经的工友、同事离去了,所有的聚散离合就像那带着清香的花瓣随风而散,飘落天涯。可是,那些在6炉5机激情燃烧的岁月不会老,那些壮美无私的奉献不会老,那些像花儿一样灿烂的笑容也永远不会老!
20多年前那个雨后的上午清晰如许,似乎一个转身,背后便荒草丛生,韶华尽逝。我知道在三座冷却塔的脚下,在锅炉、汽机扩建端,在原来的煤场、铁路旁,在我们起重班的门前……,野草自枯自荣,黄了又青,早已盖满从前的小路。和着歌里那句“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我把和老厂一起走过的岁月好好珍藏。
哦,那些花儿,我生命中最美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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