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钱儿

　　当院里的榆树随着一股春风掠过，飞舞起漫天黄叶的时候，我就知道，今年又吃不到鲜嫩的榆钱儿了。

　　每年当第一场春雨停下来，风便有了暖意。院中的榆钱儿便在每个夜里偷偷地长，绿在暗灰色的树上放肆地蹿动，充满了生机。榆钱儿的嫩只有几天，随后便通体变黄，渐渐枯萎，变得薄如蝉翼，反射着太阳绚丽的光，从树梢上跌落，铺满院中。

　　崔姨会时不时地将这满院的枯黄扫到树下，让落叶归了根。我读《红楼梦》，看到黛玉葬花的片段，便不自觉地想象她的样子。我想，她也在深深怜惜这些榆钱儿短暂的生命。

　　我的命是崔姨给的。这是妈说的。她说我两岁的时候，有一天半夜抽风，脸都成了青紫色。她疯了一样地敲开崔姨家的门，一起抱着我跑到医院，忙了一个通宵，把我救过来了。

　　崔姨说我命大，再拖个十几分钟，就算救活也是个残废。妈却说是万幸，遇见别的大夫，就算时间早些，估计也没指望了。

　　崔姨是县医院的妇幼科大夫，跟我们住在一个院里。我们在一起十几年了，相伴生活着，熟得跟一家人似的。院里的孩子几乎都是在崔姨手上接生的，还在襁褓里就接受她的呵护。在我们的记忆里，她打针没有那么疼，开的药也没有那么苦。成长过程中，我们偶尔调皮犯错，她也护着，让我们少挨了父母不少的责骂和板子。我们私下里都认定，崔姨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大榆树长在院子中间，被一圈房子围着，年年遮荫挡雨。树下成了我们这些孩子的天堂。

　　崔姨说榆树也有花的，就在叶与茎的连接部分，先开了，然后才有叶。榆钱儿就是花开后结的果。它跟榆树的叶子是不一样的，铁、钙含量高，不含草酸，进入人体后很容易被吸收，小孩子多吃点，对生长发育好。但是我们都没有见过榆树开的花是什么样子，只在意满树的榆钱儿。

　　而在榆树结满榆钱儿那几天里，院里孩子们放学，偶尔就会看到树下的石桌子上一堆翠绿的榆钱儿铺在报纸上——那是崔姨在休班的时候给我们摘的。院里的榆树树干粗壮，枝丫很高，我们是不敢爬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采摘下来的，估计也危险得很。

　　明媚的春光从树的缝隙中穿过来，照在地上、桌上和榆钱儿上，闪着斑驳的金光。每片榆钱儿圆圆的，中间是果核，像极了铜钱。它们都是崔姨洗干净了的，带着水珠，肥嘟嘟的。

　　我们把书包丢在脚下，围着趴在桌上，将满把的榆钱塞进嘴里嚼着。品尝这香嫩脆甜滋味的时候，孩子们是满足的。在那个时代，物质的匮乏抵挡不住对幸福的渴望，孩子们努力辨别出自己喜爱的那一丝味道，慢慢堆积留存。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和对爱的感恩，在幼小而纯洁的心灵里酝酿充实，使这一桌充满了生机的清甜味道，不会随时光久远而淡忘。那一丝味道在脑海里留下深深的烙印，往后再香甜的美味也冲淡不了分毫。

　　我们一直觉得，自己在这时候才真正是让人宠爱的孩子。

　　很久以后，有一天，妈哭着说：“你崔姨突发心梗，在医院里做手术，人没留住，走了。这么好的一个人，对所有的人都好，却唯独对自己不爱惜……”

　　我听了，耳边轰然一声，眼前仿佛出现了崔姨的身影，然后爆成了漫天飞舞的焦黄榆钱儿，飘满了世界。

　　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榆钱儿嫩嫩的清甜味道，浓浓的，始终未曾消散。